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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诗九首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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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沈苇,1965年生于浙江湖州,大学毕业后进疆30年,现居杭州,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散文集《新疆词典》、诗学随笔集《正午的诗神》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向西




向西!一块红布、两盏灯笼带路

大玫瑰和向日葵起立迎接


向西!一群白羊从山顶滚落

如奢侈的祭品撤离桌台


向西!脸上昼夜交替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


向西!沙漠傍依天山

像两页伤残的书简


向西!姑娘们骑上高高的白杨

留下美丽的尸骨,芬芳袭人


向西!坟茔的一只只乳房

瞄准行走的风景


向西!众鸟高过大地

翅膀如金属叶片撒满山谷


向西!公马脱去皮肤、血液、骨头

留下一颗闪电的心脏,奔驰


向西!寒风吹向无助的灵魂

那姗姗来迟的援军名叫虚空


向西!孤身上路,日月从口袋掏出

像两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挂起


向西!鼓点咚咚,持续到天明

赴死的死亡迎向蜃楼奇景


向西!昆仑诸神举起荒路巨子

啜饮他并造就他


1994年





楼兰




丝绸之路:阳光劈开的石榴

颗颗飞翔的心脏埋入黄沙

心脏要开花——


是思念与想象之花开向荒漠甘泉

活着是湿润的,而死去的文字爬满楼

在布片和断木上干枯地安息

头骨的酒杯,仍在风中传递

泥塔高筑。一个器皿中时光难辨

三只奶羊围向红柳的摇篮

摇篮里美丽的弃婴,名叫楼兰


坐在荒野,星光和月光低声嘀咕

青杨的守卫,黄羊的凝望

盐泽的反光照见高头大马

灯盏亮了,罗布泊的大路通四方

楼兰的火,楼兰的粮

楼兰美酒迎远客,一路风尘到雅丹

雅丹的城啊,敞开的蜃楼

国王的灯盏抱怀中,国王的火种撒边疆

高高祭台下,七个女儿舞蹈到天亮


鼓声咚咚沐浴朝露的楼兰

黑发披身双眸明亮的楼兰

兽裘为衣天鹅为伍的楼兰

头枕白雪脚踩黄沙的楼兰

天使飞临赠予双翼的楼兰

策马奔走驰骋荒原的楼兰

人烟断绝逃出楼兰的楼兰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葡萄酿美酒

楼兰的女儿要出嫁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庭院铺大麦

楼兰的女儿摘葵花

楼兰的玫瑰开了

楼兰的天空亮了

楼兰的沙土埋尸骨

楼兰的女儿登天堂


帛道漫长。一个飞翔的名词将我们击中

升起的头颅,炽热的目光

血液和心脏,向着楼兰的方向

黄昏沉落,灭顶的狂欢在逃亡

沙从天空倾泻而下,覆盖了楼兰

楼兰楼兰,你正隐身于哪一个时空

向着我们神秘地微笑?

破碎的花瓶,散开的木简,被风带走

挽歌之手抚摸楼兰的荒凉

哦,楼兰,思念与想象能否将你复活?

楼兰楼兰,难道你只是一个幻影

一声废墟中的轻叹?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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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捡垃圾的女人




黎明时分她们出现

蒙蒙天色,正好遮掩外地口音

三个人,每人背一只编织袋

比身体足足大一倍

里面装着纸板箱、旧报纸、破皮鞋

几只干瘪的苹果

一小包虫蛀过的大米

她们低声地说笑

目光躲闪着投向地面

因为这里不是她们的家乡

三年颗粒无收的家乡也是家乡啊

在妇联大院,年长的一位

捡到一枚漂亮的发卡

将它别在

最小一个头上


1998年




沙漠,一个感悟




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

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

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


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

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

当他们需要亲吻时

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


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

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


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


2003年




叶尔羌




在贫乏的日子里他写下一行诗

最好是两行,搀扶他衰老的智慧

再向前迈出踉跄的一步

使结冰的情欲,再次长出炽热的翅

他吟咏玫瑰、新月、土陶、美酒

将破碎的意象,重塑为一个整体

欧玛尔·海亚姆,鲁米,他的导师

一个流亡的苏菲,他走散的兄弟

享乐与忧伤,行动与虚无

一再点燃他的青春主题

在叶尔羌花园,在一张飞毯上

他写下——

“心里装满忧伤的人是多么孤独啊,

他最终会死在爱的火山间。

曾有人死在姑娘的两条辫子上,

也可能死在诗人的两行文字间。”

一再失去的

是他取自琴弦的旋律和韵脚

一再失去的,是他在丝绸与道路

美玉与躯体间寻找的比喻

还有他在麦盖提爱过的樵夫的女儿

落日余晖抹杀她的荒原野性

她的美貌,如今是面纱后

不可揣度的禁忌和谜语

十六世纪快过去了

天空蓝得像麻扎上镶嵌的琉璃

岁月疯长的荆棘逼他写下心平气和的诗

如果诗歌之爱

不能唤醒又一个轰响的春天

他情愿死在

叶尔羌一片薄荷的阴影下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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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在和田




有所思,在和田

石榴圆满,核桃树圆满

羊脂玉圆满,河道里大卵石圆满

孕妇圆满,孩子们眼中的蓝圆满

有所思,在和田

麻扎圆满,沙漠废墟圆满

尉迟乙僧失传的画作圆满

消失的尼雅、丹丹乌里克圆满

——不要惊扰了一朵玫瑰的开放

——不要惊扰了毛驴的小步伐

有所思,在和田

尘雾迷蒙了我的双眼

已有一百零一天

如果我化身为一粒尘埃

静静落在和田的葡萄树下

那么,我就是圆满


2009年




读《754年纪事》




读安达卢西亚《754年纪事》:

“这片土地……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之后

依然如此美丽,就像一颗八月的石榴。”

立秋后天空扫净沙尘和阴霾

悄然隐去七月的暴戾

“依然如此美丽。”诗人对绿洲说

“依然如此美丽。”石榴对石榴园说

七月杀瓜,八月摘果

似火的榴花之后

果实变成一杯琼浆:

红的隐喻,血的关联

石榴告别枝头——

这些因沉思而饱满的头颅

转瞬变成一颗颗胡乱堆放的

婴儿的小脑袋

像被时光之斧砍下……

——依然如此美丽?


2011年




巴布尔回忆录




从费尔干纳、喀布尔到印度

奔突,呼啸,攻掠,杀人

屡屡被打下马,丢盔解甲

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

找一片草地、一个山谷

好了伤疤忘了痛之后又去

奔突,呼啸,攻掠,杀人

这是我十二岁开始的日常生活

在撒马尔罕败于乌兹别克人的云梯

阿富汗人投降时,嘴里咬着草

好像在说:“我是你的牛。”

我下达斩首令,以便营地前

堆起一座又一座人头的尖塔

我曾发起反对自己情欲的圣战

而对酒的渴望,常使我热泪盈眶

荒漠山野,否泰交替

成吉思汗的血脉、伊斯兰的血脉

汇成我“米儿咱”不安的血脉

从中亚到南亚,永在游弋

永在路上。我,死亡制造者

正是每日每夜与墓穴为伴的人

高烧,麻饯,水银,泻药

是我忠诚不二的伙伴

血和酒,同时饮下。我必须

爱上我的短命、我的内伤

来自喀布尔的葡萄、甜瓜

勾起并加剧我的思乡病

在酷热淫雨、瘴气弥漫的异邦

三百多年的莫卧儿王朝只是一个幻影

如同先祖们察合台帝国的还魂记

应和了衣不蔽体、赤脚逃亡时

我在塔什干的图拉克花园

写下的第一首戛泽拉体诗:

“灵魂之外,无挚友。

我心之外,无信赖。”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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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悲哀一个拥抱吧




给悲哀一个拥抱吧

就像一夜无眠之后

打开窗户,迎接晨光

呼吸一口不太清新的乡村空气

卖豆腐豆干的

收割油菜麦子的

磨剪子厨刀的

赶着去热电厂缫丝厂上班的

突突突都从窗下过去了

陌生的人啊,在世上奔忙

为了生计

为了自己不是一个无用者

携带卑微肉身的小小避难所

在乡间住居,一天很快过去了

你要剥豆、笋,准备简单的晚餐

静静吞咽着,想起陌生人

也该到吃晚饭时间了

忽然感到他们像一团空气

正坐在你的祖传八仙桌对面

那就给空气道一声问候吧

再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抱紧暮色和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抱紧虚无、隔绝和悲哀

抱紧陌生人的陌生世界

一刻也不要松手

直到死亡给你一个黑色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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