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1966年生,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经济数学学院。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2020)等。
水诗
你说你是水,要淹没我。
你说:任何事物都曾是水。
微光无言,春风摇旗。
真希望那是真的,如此就没了,
没骨没肉没呼喊,没了……
看啊,那马路杀手,开着大巴,
直接撞进这里的酱油铺子,
鸡、鸭闪得比惊呼还快,
泼洒一地的液体,亮闪闪的。
但话真得说回来,这里,
我身上,有块神奇的蛮荒之地——
茂盛你,迎合你,碎裂你。
其实,再次发出短信时,
我回想起微烫的前夜,
月亮很大,窗外蓝雾缕缕,
躺在一整天都没人坐的沙发上,
一如躺在寂静发亮的水面。
慢读一本书,关于交谈,
它用了锦葵被明月照耀的形体。
(2009,2,24)
小巫
小巫是个小屁孩。
他爹老巫,头顶四个旋,络腮胡漆黑
蓬乱,硬得像钢渣子。
修锁匠老巫,手艺细致、温婉,
上门服务时,从没惊扰过雇主。
老巫莫得生育。不知哪一天,从何处,
领回了这小屁孩。
人的命也日怪,小巫对老巫
他奶奶的亲得不得了,
成天跟在老巫叮叮当当响的勾子后头
爹呀爹的叫唤个没完。
可这小屁孩,有个怪毛病:
没事时,爱把一把铜钥匙,含在嘴里玩——
说是像热天含着冰块,甚至
还自吹能尝出铜钥匙在不同时段的味道:
早晨酸酸的草莓味,晌午
则是又甜又稠的蜂糖味,到了晚上
就有点像烧烤摊上刚烤熟的、还在冒气的
金黄鹌鹑……对此,老巫并不介意
“由他娘去吧。”大家也说
“对着呢,谁他娘的没点让人别扭的毛病呢?”
可有些毛病,是不能由他娘去的
——昨晚夜半,老巫住院了:
他,被人挖了眼睛,作案者正是小巫
——趁其熟睡,这个小屁孩
用那把已被含得精光闪烁的铜钥匙
噗哧一声,挖掉了,老巫的左眼。
(2007,6,17)
早高峰
雪雨,小妖精般叩击着玻璃窗。
勃勃生机,被体验为上路的死,那是你
改变了观察方式。谁在观察?
谁揩擦着手上微黑的积雪,站在身体里?
像某条亲密无间的故径,也像个
刚在融资市场上击退夜色野蛮进攻的
行会首领,头顶,冒丝丝热气,
绿瞳燃烧如宝石。但,这个秘密行会,
多少和你有点隔阂。你不擅长投资,
却经常透支,敌进我退的博弈中,
更不擅长云手顺藤摸瓜的借势。
记得不久前,螺丝壳形状的公寓里,
一群通灵者,骑着电鳗,详细
分析过亚投行及云计算如何分解烟草
种植者的在地利益:霾,比雾
进化快;道义,正借了你的肺叶倒立。
作为新兴产业无名网络操作员,
也许,乘坐地铁进城,道义就
避免了尴尬的问题。邻座的皮裤女,
身体的绿藤,挂着两条闪亮蜜瓜,
埋首手机,唇间白雾,瞬间就能
软化屏幕:她的云手,和你纠缠在一起。
(2015,12,19)
恍惚的绝对
午后,慵懒。想思考的事没有进展。
干脆下楼买烟。穿过小区树荫,
三次,左拐接绿道右拐,望见一扇大门。
我不会自恋到赞同你说我是隐士,
抽烟,毕竟已暴露恶习。
一个人,虔诚地经历生死,甚至遭遇
奇迹。这,不是啥子了不得的事。
不过,仔细想想,也还是有点惊天动地吧。
困顿之体忽忽新矣。想思考的事,
开始用水晶的几何结构凝聚潮湿。
那乱跑又忘情的事多么美!
买烟上楼回家。电梯口,遇到一对母女,
母亲已没腰身,小女儿葱绿三岁。
女儿笑盈盈说“叔叔,要排队。”
电梯轿箱嗤嗤响,施施然上下来回。
但它,不是理性清澈的疯汉,
水晶的笑意是。我笑着和孩子排队,
泥壳般腰身,半个光锥,内陷,开始呼吸。
(2016,3,18)
积诗草木腥
想象的柳条空气缝隙中垂钓出
银白小鱼,一闪。一条条
金属小棒,悬浮中吸附热情的磁粉——
虚空通电时刻,鸟潜水时刻,
火花把手放在你的手心里,
来,来,我们试着谈论一下热情:
有些动物可站着睡觉,就像你
耿直的热情,一眼可望穿;
有些微妙得多,如阿什贝利的诗句;
纳博科夫平素刻薄?其热情是
蝶翼上时间精细的小花样,
微风,暴露神美丽得恐怖的生殖器;
杜工部的热情众人恰切地指出
大枣、枸杞,他似乎想把
泥泞道中的每棵草,都养得壮壮的,
其实那不可能。扎加耶夫斯基
有本书叫《捍卫热情》,我读过。
鸟潜水,你把头放进正被斩首的波纹。
(2018,12,3)
欢乐
有时,我把裤兜里硬币拿出来,
放在暗褐书桌上。它们
能兑换的欢乐,是如此微小,
让我几乎忽略,忘记它们的意义
——裤兜里,偶尔叮当响的,
还有童年的一个愿望。
叫不出它名字,更不愿
年复一年沉寂中为之刻意命名。
那时候,晚霞,湿漉漉的,
翠山热水间,我是头迷茫的小豹子
分不清危险地跑来跑去……
有一天,渠江边细软的沙滩上,
我睡着了。醒来时,风恰好
掠过头顶上白云圆润的小脚趾——
左手手心里,正轻轻
握着一枚有着暗紫晶芒的小石头:
不知它是怎么到了我手里,
也说不出是哪种矿石。
晚霞。江水发出一万头豹子奔腾
的声响,我往山腰的家走,
左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我想把小石子慢慢捂热,让晶芒
更为明亮,然后,朝缓缓
展开的夜空,拼命扔出去……
我想象着,以为能掷出一颗流星!
无论那时,还是短促现在,
沉暗群山和喧涌的江水,都是巨大的,
我,也一直没将小石子扔出去。
倒是现在,裤兜里经常出现
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响着,
和那枚仿佛还在的小石子亲密
混在一起。已掏不出它来了!
我掏不出巨大的,也掏不出微小的——
除了偶尔,梦中,我还会
莫明所以,回到那片悲伤的江滩,
在沙上,学写“欢乐”这一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