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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想:2022年《人民文学》新锐观察——世界之大、故土之小,他人之近、爱人之远

贾想
2023-04-26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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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人民文学》刊发了12位85后新锐小说家的作品,其中有几个“老青年”,但更多是不见经传、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多样性向来是《人民文学》办刊的理念之一。透过12个故事,我看到12张生动的命运之脸,也看到12种进入生活、探查生活、命名生活、扩张生活的方式。


世界之大、故土之小
他人之近、爱人之远

—— 2022年《人民文学》新锐小说一瞥
贾想


2022年《人民文学》刊发了12位“85后”新锐小说家的作品,其中有几个“老青年”,但更多是不见经传、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多样性向来是《人民文学》办刊的理念之一。透过12个故事,我看到12张生动的命运之脸,也看到12种进入生活、探查生活、命名生活、扩张生活的方式。但在使用“生活”这个词语的同时,我分明感受到“生活”的概念在这些小说面前显得有点小了、有点局促了。我意识到,我们在文学现场谈论“生活”的时候,往往是紧紧围绕着人类这个碳基生物族群在日常时间中的梦想与实践,限制在金箍棒画下的安全圈里。我们的话题以生命的有限性为前提,以生老病死为生命周期,视野集中在大气层以下、贴着地球表面的这部分宜居空间,而且暗中遵循着普通人本位、日常本位、现实主义本位的优先逻辑。从这个层面讲,这12篇小说,特别是其中涉及高维生命、星际旅行等科幻题材的故事所涉及的时间问题与空间问题,已经胀破了“生活”的概念,超越了“生活”之中陈词滥调的部分。在阅读当中,除了来自历史与当下的风吹拂着我们,还有一股来自天空、来自未来、来自想象的风朝我们刮过来,带来了遥远星际的尘埃与冰雪。

在这12篇故事里,我们将看到整个的、敞开的、没有盲区的“世界”:“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楞严经》)这个朝四维上下开放的艺术世界,因其辽阔、陌生而令人兴奋。在关注物理世界之大,关注日月之行与星汉灿烂的同时,这群年轻的小说家对精微的心灵世界也同样明察秋毫。他们考察的是自己的恋人、亲人、邻人,是人与人之关系的新公式、新解法。面向沉默的物理世界,12位小说家体会到的是“小大之辨”——世界之大、故土之小;面向喧哗的内心世界,他们领悟到的是“远近之辨”——他人之近、爱人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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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鹿


栗鹿的中篇《空蛹》是她创作生涯中具有转型意义的一篇小说。那个加工记忆、岛屿与雾气的炼梦师,那个迷恋轻盈的虚幻主义者,在《空蛹》的创作中变成一个热爱证据、原理与陨石,叩问宇宙之本质的真理主义者。水怪、野人、怪圈、UFO目击事件,栗鹿将我们这一代成长过程中共同的“好奇经验”,提炼为一个精巧而深沉的“纯文学科幻”。她启用了女性小说家少有的“外视野”——对工业、科技、海洋、恒星等一切宇宙造物的畏惧与惊叹,这让小说的空间天高地广,到处是叙事的氧气。这是卡尔维诺通过《宇宙奇趣全集》带给我们的那种广袤:数学、物理学与文学相汇合所形成的广袤。通过叙事“穿越遍布碎石的柯伊伯带、土星南极电子风暴下的钻石、木星恐怖的红色巨眼和水星永恒的黄昏”,栗鹿强化了世界恐怖的浩瀚,但也通过她的写作证明了——小说艺术能够收伏这种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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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仁宇

邢仁宇《太空戏剧》可以看作是《空蛹》历史的合理发展。在人类寻找地外文明这个普世的宏伟想象当中,邢仁宇将希望的牌面反扣,以千年为单位,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反复上演绝望戏剧的奥德修斯之旅。身在飞船上的克隆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曲末日太空的《登幽州台歌》。卢鑫的《马桑林辞》写的是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中国西南雄奇的地理之中,只见夜色四临,江水汤汤,风吹马桑之林浩浩荡荡。烦恼不在了,到处是自在;人不存在了,最美是天然。小说其实更像一篇抒情散文,写的是人类素朴时代、故事和意外产生之前的生活景象,如赞美诗,更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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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斯人

在废斯人《抵达森林中央》这个故事里,世界以危险的洪水形象出现。水之大,淹没了故土之小。因为洪灾失去家园和母亲的老木匠,迟迟无法从灾难的后遗症中获得解脱,最后只能从森林中求取一扇形式主义的、象征的木门,用于克服肉身主义的、实在的痛苦。世界在此以水的无限、磅礴与不可阻挡,宣告了自己的无情。林为攀《玲珑七窍心》是对《弗兰肯斯坦》的反写,小说展开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过去的世界。在这个奇情与战乱交错的世界当中,人的故土纷纷沦亡。四处流浪的傀儡师傅为传承绝学,竟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训练成了一个道具,一个表演的傀儡。这个无法从逻辑上自我缝合的故事揭示了那个过去世界的残酷性与异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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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为攀

从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归来,让我们回到家人与爱人身边。然而,从这些书写家庭、爱情与婚姻的故事之中,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大团圆与小团圆,而是大别离与小别离。不是爱人之相亲相爱,亲人之相知相守,而是爱人之不能爱,亲人之不能亲。是亲密关系中的污秽与降温,是陌生际遇中的渴望与幻想。我们忽然发现:爱我和爱人不可兼得,坦诚与秘密不可兼得。在一个个人主义而不是利他主义的时代,在这群观念先于本能的年轻人之中,爱,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李唐的《暗影》带着欧洲艺术电影的派头,通篇散发着失业艺术家的气质。故事的设计简单到近乎工整、近乎抽象,一开始,作为恋人的女人想与男人同居,“进入男人的生活”,男人拒绝;中间男人发现女人的生活有所隐瞒,转而主动提出要“进入女人的生活”。阻止两个人亲近的是隐私,吸引两个人接近的也是隐私。这时的恋爱已经变异为监视与审查,恋爱双方身份转变为:精神的侦探。李世成《红色蜻蜓》是《暗影》的暴躁版本,同样写一对出租屋中的年轻恋人。作者写的仍旧是爱情否定性的一面——不是恋人之间的互相给予,而是互相伤害、互相亏欠,是脚的方向与心的方向的背道而驰,是恋人如何成了彼此的债务人。对于只有肉体关系没有精神交流的两人,肉体就是他们赋予彼此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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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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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星晨

肖星晨的《冲浪练习》彰显了女性主义的问题意识。小说女主人公意外怀孕但没有告诉未婚夫,反而提出要在结婚前去海南旅行,以决定腹中之子的命运。这是一个预感自己人生就要被婚姻、育儿所“绑架”的女性,如何保持主体性、掌握人生控制权的故事。小说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女性成为妻子和母亲这件事,过去是不言而喻甚至约定俗成的,但“从来如此便对吗”?我们要关心的是动词“成为”,女性“主动成为”还是“被动成为”妻子和母亲,关乎解放、关乎进步。小说中出现了门罗的主题:女人在可能性面前的抉择。一个是缺乏激情的世界,一个是诱惑的世界。女人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动荡而不安。似乎所有女人的灵魂里,都藏有一个动荡不安的包法利夫人。想要热烈地活,想要解放自己的激情,找到一个绝对的男人,得到最深的共鸣。但小说中的周芸没有被激情的幻觉欺骗,她看穿了男人之同流之近似,在对冲浪教练短暂的幻想过后,她恢复了女人的意志和理智。相比之下,庞羽笔下同样主题的《他们在跳舞》,就没有那么清晰的主题性。在作者破碎的剪辑之下,流产的女主人公意识被打碎了,被压抑进了各类意象之中。故事反映的不是对这种生育之苦的反思,而是对这种痛苦的反刍,是对女人受难主体的强调。

龚万莹的《夜海皇帝鱼》是12篇故事中最有滋味的一篇。无论对白还是叙述,作者使用了一种经过打磨和加工的闽南语,有韵致、有古意,悦耳并且鲜活。这种语言的生命力传递到人物身上,人物的生命力又传递到小说身上,以至于你拿到小说,像拿到一条海中现捞的活鱼,跳动着要从你手心跃出龙门。龚万莹写的是邻人的故事,街上独身的阿霞姨是一切被伤害的女性之代表。癌症、忙碌的生意、丈夫的出轨都没有打倒她。她如古希腊女战神一样,缺着一侧乳,举着一柄叉,在海浪中起伏,与吞没自己的一切搏斗。小说的技巧飘来荡去,似有还无,有着许多赏心悦目的闲笔,读来如梦似幻,“好像持一柄宫灯,轻茫茫穿过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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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润庭

陈润庭《寻找Y仔》是一个特别的“寻亲”故事。主人公要找的是死去的表哥的“另一面”,是表哥对家人隐瞒的那部分人生。“我”与表哥明明血缘如此之近,但在人生的距离上却又如此之远。对“我来说,那个偷偷演戏的表哥甚至比陌生人还陌生。小说写出了每个人生命深处的行动性:行动,是为了将人生“完形”。钱墨痕的《大寒》塑造了一个疏离家人的老人,她不愿在儿女家中过没有尊严的生活,宁可独身而终。作者写的是经验、习惯、观念乃至一代人意义形式的退场。小说是文火慢炖,香味是到最后冒出来的。你闻到之后明白: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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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墨痕

这就是我所读到的12篇故事。关于无常的世界,关于变幻的人,关于人间的困惑和宇宙的疑问。

我相信,一切故事都是从这样的疑问开始的:“为何世界之大、故土之小?”“为何他人之近、爱人之远?”

我相信——好的小说不是诞生于答案,而是诞生于疑问。

来源:文学报 2022.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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